2015年1月24日 星期六

卡夫卡 給父親的一封信

       大學時讀過卡夫卡給父親的一封信,當時這本小冊的書名叫「噢!父親」,訴說他何以無法跟父親相處,無法在父親巨大而專橫的陰影下「正常」地長大。信裡的口吻,介於「傾訴」與「控訴」之間。我讀了很感動,告誡自己要謹慎,千萬別成為壓迫孩子的父親,當時也對卡夫卡的父親頗不以為然。
       後來我成了父親,成為祖父和外祖父。回顧過去,偶而聽到孩子談起過去的童年經驗與創傷,驚覺:自己雖然沒有像卡夫卡的父親那麼專橫,甚至已經盡量小心,仍舊在孩子心裡留下一些童年的陰影。我這才從自己的經驗警覺到:雖然卡夫卡所受到的傷害應該不屬誇染,但或許卡夫卡的父親並有像書裡所寫的那般惡劣;而且,一個父親再怎麼疼孩子,都還是有機會在孩子心裡留下陰影,甚至傷害。

        尤其是,當父親這個角色的能力較強或較有成就時,可能對孩子是一種鼓勵與榜樣,卻也有可能同時是另一種壓迫,甚至傷害。傷害不必然出於惡意或有心,有時只是緣於「不幸」。因此,身為父親,或許再怎麼謹慎都不嫌太過。
      譬如,我年輕時在很多事上嚴苛自厲,在家裡談起自負自傲且蔑視別人的學者時頗有微詞,這些言語卻無心地在孩子心中留下「父親標準超高,絕不可能讓他滿意」的錯誤印象;許多事情我完成得超乎常人地輕鬆,卻又在孩子心裡不自覺地塑造出很高的自我要求標準,以及擔心「永遠無法讓父親滿意」的陰影。
       因此,即使你自以為是好父親,仍舊值得去細心唸一唸卡夫卡給父親的信。
       可惜,這本書好像已經不賣了。所以,我只好去找網路上的資源。
       這封信的英文譯本(標題「Letter to My Father by Franz Kafka」)共有28頁,我在網路上找到的中文版只譯出其中最前面的七頁和第八頁的第一段。我現在把中文本貼在底下,方便大家閱讀;有興趣的人再去讀英文的全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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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夫卡給父親的一封信(未譯完)

最親愛的父親:
        你最近曾問我,我為什麼說怕你。一如既往,我無言以對,這既是由於我怕你,也是因為要闡明這種畏懼,就得細數諸多瑣事,我一下子根本說不全。我現在試圖以筆代言來回答這個問題,即便如此,所寫的也僅僅是一鱗半爪,因為就在寫信時,對你的畏懼及後果也阻塞著我的筆頭,而且材料之浩繁已遠遠超出了我的記憶力和理解力。
       對你來說,事情一向都很簡單,至少你在我面前或不分場合在許多其他人面前是這樣說起這事的。在你看來,事情大致是這樣的:
       你一輩子含辛茹苦,為了兒女們,尤其為了我,犧牲了一切,因而我一直過著「花天酒地」地生活,享有充分的自由,想學什麼就學什麼,不愁吃穿,什麼也不用操心;你並沒有要求回報,你知道「兒女的回報」是怎麼回事,但他們至少應該有一點配合,有一點理解的表示;我卻從來都躲著你,躲到我的房間裏、書本裏,躲到一幫瘋瘋癲癲的朋友那裏,躲到玄而又玄的思想裏;我從未對你傾吐過肺腑之言,從未陪你去過教堂,從未去弗蘭岑溫泉探望過你,在其他方面也從未有過家庭觀念,對生意以及你的其他事漠不關心,把工廠的一攤子事扔給你,就一走了之了,我支持奧特拉固執憤憤己見,我從未為你出過一點兒力(連戲票也沒替你買過),卻為外人赴湯蹈火。
       總結一下你對我的評價,可以看出,你雖然沒有直說我品行不端或心術不正(我的最後一次結婚打算可能是例外),但你指責我冷漠、疏遠、忘恩負義,你這般指責我,仿佛這都是我的錯,只要我洗心革面,事情就會大有改觀,而你沒有絲毫過錯,即使有,也是錯在對我太好了。
       你的這一套描述我認為只有一點是正確的,即我也認為,我倆的疏遠完全不是你的錯。可這也完全不是我的錯。倘若我能使你認同這一點,那麼——開啟嶄新的生活已不可能,因為我倆年歲已大——我們就能獲得某種安寧,即便不會終止,畢竟能緩和你那無休止的指責。
       奇怪的是,你對我想說的話總有種預感。比如,你不久前對我說:「我一直是喜歡你的,儘管我表面上對你的態度跟別的父親不一樣,這只是因為我不會像他們那樣裝腔作勢。」父親,我總體上從未懷疑過你都是為我好,但我認為你這話不對。你不會裝腔作勢,這是真的,但是僅僅因此就想斷定別的父親裝腔作勢,這要麼是強詞奪理、不容商量,要麼就是暗示——我認為就是這樣的——我們之間有點不對頭,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你也有份,只不過你沒有過錯。你若真是這個意思,那我們的看法就一致了。
       我當然並不是說,我成為今天這個樣子都是你造成的。這樣說未免太誇張了(我甚至傾向於這樣誇大其詞)。即便我在成長過程中絲毫未受你的影響,很可能也長不成你所中意的樣子。我多半會很贏弱、膽怯、優柔寡斷、惴惴不安,既不會成為羅伯物·卡夫卡,也不會成為卡爾·赫爾曼,不過一定與現在的我霍然不同,這樣我們就會相處得極其融洽。假如你是我的朋友、上司、叔伯、祖父、甚至岳父(儘管也有些遲疑),我會感到很幸運。惟獨作為父親,你對我來說太強大了,特別是因為我的弟弟們幼年夭折,妹妹們都比我小很多(注釋:卡夫卡是家裏的長子,他的兩個弟弟都幼年夭折(海裏因希兩歲時死去,格奧爾格只活了一歲半),六年之後,卡夫卡的三個妹妹(艾麗、瓦莉和奧特拉)才相繼出世。),這樣,我就不得不獨自承受你的頭一番重擊,而我又太弱,實在承受不了。
       比較一下我倆吧:我,簡言之,一個洛維(注釋:洛維是卡夫卡母親的娘家姓,根據馬科斯·布羅德的傳記《弗蘭茨·卡夫卡》,「如果我們再來看他母親的前輩,就會見到截然不同的情形。這裏的學者,耽于夢幻、喜歡孤獨的人,還有一些人對孤獨的這種熱衷把他引向冒險、玄妙或怪僻、離群索居。」),具有某種卡夫卡氣質,但是使這種氣質活躍起來的,並非卡夫卡式的生命意志、創業雄心、征服願望,而是洛維式的刺激,這種刺激在另一個方向上比較隱秘、虛怯地起作用,甚至常常戛然而止。你則是一個真正的卡夫卡,強壯、健康、食欲旺盛、聲音洪亮、能說會道、自鳴得意、高人一等、堅韌沉著、有識人之明、相當慷慨,當然還有與這些優點相連的所有缺點與弱點,你的性情以及有時你的暴躁使你犯這些毛病。如果與菲力普叔叔、路德維希叔叔、海因裏希叔叔相比,你在世界觀上可能並非真正的卡夫卡。這很奇怪,對此我也想不大明白。他們全都比你快活爽朗、無拘無束、逍遙自在,不像你那麼嚴厲(順便說一句,這方面我繼承了你不少,而且把這份遺產保管得太好了,但我的天性中缺乏你所具備的必要的平衡力)。另一方面,你在這點上也經歷了不同時期,或許曾經很快樂,直到你的孩子們,尤其是我,讓你失望,使你在家悶悶不樂(一來外人,你就是另一個樣子),你現在可能又變得快樂了,因為孩子們——瓦莉可能除外——沒能帶給你的溫暖,現在有外孫和女婿給你了。
       總之,我倆截然不同,這種迥異使我們彼此構成威脅,如果設想一下,我這個緩慢成長的孩子與你這個成熟的男人將如何相處,就會以為你會一腳把我踩扁,踩得我化為烏有。這倒是沒有發生,生命力是難以估量的,然而,發生的事可能比這還糟糕。在這裏,我一再請你別忘了,我從不認為這是你那方面的錯。你對我產生影響是不由自主的,只不過你不應當再認為,我被你的影響壓垮了是因為我心存惡意。
       我小時候很膽小,當然,既然是孩子,我肯定還很倔,母親肯定也很溺愛我,可我不認為自己特別難調教,我不相信,一句和善的話、一次不動聲色的引導、一個鼓勵的眼神不能使我乖乖地順從。你其實是個善良仁慈的人(下麵所說的與這並不矛盾,我講的只是你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但並非每個孩子都具有堅韌的耐心和無畏的勇氣,都能一直尋覓,直至得到你的慈愛。你只可能按你自己被塑造的方式來塑造孩子,即通過力量、大叫大嚷和發脾氣,這種方式之所以很合你的心意,還因為你想把我培養成一個強壯勇敢的男孩。
       我現在當然無法直接描述你在我的生命之初所採用的教育方法,不過,從之後的情形以及你對待菲力科斯(注釋:菲力科斯是卡夫卡的外甥,艾麗的兒子。)的方式,我可以大致想像出來。尤其要考慮到的是,你那時更年輕,也就更精力充沛、更狂暴、更隨心所欲、更肆無忌憚,而且,你整天為生意奔忙,一天也難得露一次面,因此,你給我留下的印象沒有淡化為習以為常的事,而是深刻得多。
        最初幾年的事,只有一件我仍記憶猶新,你可能也還想得起。一天夜裏,我老是哭哭啼啼地要水,絕對不是因為口渴,大概既是為了慪氣,也是想解悶兒。你嚴厲警告了我好幾次都沒能奏效,於是,你一把將我拽出被窩,拎到陽臺上,讓我就穿著睡衣,面向關著的門,一個人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我並不是說這樣做不對,當時為了讓我安靜下來,可能確實別無他法,我不過是想借這件事說明你的教育方法以及它對我的影響。從這以後,我確實變乖了,可我心裏有了創作。要水喝這個舉動雖然毫無意義,在我看來卻也是理所當然的,然而是被拎出去,我無比驚駭,按自己的天性始終想不通這兩者的關聯。那之後好幾年,這種想像老折磨著我,我總覺得,這個巨人,我的父親,終極法庭,會無緣無故地走來,半夜三更一把將我拽出被窩,拎到陽臺上,在他面前我就是這麼渺小。
       這在當時只是個小小的開端,然而,經常湧上我心頭的這仲渺小感(換個角度看,這卻也不失為一種高尚和有益的感覺)來自己你的影響。我原本需要些許鼓勵,些許和善,我的路需要些許餘地,你卻把它堵死了,當然是出於好意,你認為我應當走另一條路。可我走不了別的路。比如,我敬禮和走正步的動作很標準時,你會鼓勵我,而我並非當兵的料,要不然,我狼吞虎嚥,邊吃還邊喝點啤酒時,或者我哼哼著自己也不懂的歌,學說你的口頭禪時,你會鼓勵我,可這一切與我的將來毫無關係。很說明問題的是,就連現在也只有當你自己被牽累,你的自我感覺被我破壞(例如我結婚的打算)或因我遭到破壞時(例如佩帕罵我),你才會真正鼓勵我。這種時候你鼓勵我,提醒我別忘了我的價值,指出我有資格做的事,把佩帕貶得一無是處。且不說按我現在的年歲,我已不為鼓勵所動,關鍵是這種鼓勵並非首先著眼於我,對我有什麼用呢?
       那時候,我在各方面都需要鼓勵。單單你的體魄就已把我壓倒了。比如,我還記得我們經常一起在更衣間脫衣服的情景。我瘦削、贏弱、窄肩膀,你強壯、高大、寬肩膀。在更衣間裏我已覺得自己很可憐了,不單單在你面前,在整個世界面前也是如此,因為你是我衡量萬物的尺度。接著,我們走出更衣間,走到眾人面前,我抓著你的手,一副小骨頭架子,心驚膽戰,光著腳站在木板上,怕水,學不會你的游泳動作,你好心好意地一再為我做示範,我卻恨不得有地縫可鑽,萬分絕望,在這樣的時刻,我各種各樣的糟糕經歷都融會到一起了。我覺得最好的情況是,你有時先脫了衣服,我獨自呆在更衣間裏,可以儘量拖延當眾出醜的時刻,直到你終於過來看是怎麼回事,把我趕出更衣間。我很感激你,因為你似乎沒有察覺我的窘迫,而且,我也為父親的體魄感到驕傲。順便說一句,我倆的這種差異至今仍然沒有什麼改變。
       與這種差異相應的是你在精神上佔有絕對的優勢。你完全憑自己的本事幹成了一番事業,因此,你無比相信自己的看法。這種情形我小時候就有所感覺,但沒有我長大成人後感覺到的那麼突出。現在你是坐在躺椅裏主宰世界。你的觀點正確,任何別的觀點都是荒謬、偏激、瘋癲、不正常的。你如此自信,根本不必前後一致,總是有理。有時,你對某件事毫無看法,因此,對這件事的任何看法必定都是錯誤的。比如,你可以罵捷克人,接著罵德國人,接著罵猶太人,不僅挑出某一點罵,而且方方面面全都罵,到頭來,除你之外所有的人都被罵得體無完膚。在我眼裏,你具有所有暴君都具備的神秘莫測,他們的正確靠的是他們本人的存在,而不是思索。至少我覺得是這樣的。
       在我面前,你居然果真常常是對的,談話時當然如此——因為我倆幾乎沒有談過話——生活中也是這樣。這並不特別費解。我的所有思考都處在你的重壓之下,我的想法與你的不一致時也是如此,而且尤其如此。所有看上去不依賴於你的想法從一開始就被你的貶斥壓得很沉重;承受這樣的評判,以致完整而連貫地闡明我的想法,都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這裏並不是指什麼高深的思想,而是指小時候的任何一個小舉動。只要孩子為某件事滿心歡喜,一心念著它,回到家裏說起這件事,得到的回答便是一聲嘲諷的歎息,搖頭,手指敲著桌子:「我還見過更棒的呢」,或者「你已經跟我說過你的心事了」,或者「我可沒這份閒心」,或者「可真是件大事」,或者「拿這去買點東西吧!」我當然不能要求含辛茹苦的你為孩子的每芝麻小事而興高采烈。
       問題也不在這兒。問題在於你的逆反心理,你總是非得讓孩子失望不可,而且,你所反對的事不斷增多,你的逆反心理不斷增強,最後成了習慣,即使你與我看法相同,這樣,孩子所感到的失望就並非日常生活的失望,由於它牽涉到你,而你是衡量萬物的尺度,這種失望就使他一蹶不振了。對樁樁事的勇氣、決心、信心、喜悅都堅持不到底,只要你反對或僅僅是料想你會反對;而差不多我所做的任何事,料想你都會反對的。
       這不僅涉及到想法本身,而且涉及到人。只要我對某人稍有好感——按我的性格,這種情形並不常發生——你就會絲毫不顧及我的情感,不尊重我的判斷,以斥責、誹謗、侮辱橫加干涉。
       像德國的猶太演員洛維這樣純真可愛的人也因此而遭罪。你並不認識他,卻將他比作甲蟲,比喻的方式很可怕,我已忘了,只要談到我喜歡的人,你隨口就有狗和跳蚤之類的諺語(注釋:指諺語:「誰和狗躺在一塊兒,起來時身上便有了跳蚤。」)
       我尤其記得這個演員,因為我當時對你的議論寫下了這樣的評語:「我的父親之所以這樣說我的朋友(此人他根本不認識),僅僅因為他是我的朋友。如果他將來指責我沒孝心、忘恩負義,我就可以拿這來反駁他。」
       我始終想不明白,你怎麼絲毫感覺不到你的話和你的評價會給我帶來多大的痛苦和恥辱,似乎你對自己的威力一無所知。我肯定也經常說些讓你傷心的話,但我總是意識到了對你的傷害,這讓我心痛,可我忍不住要說出來,我說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你卻毫無顧忌地惡語傷人,不為任何人感到歉疚,說的時候不會,說完之後也不會,你讓人根本無法招架。
       而你的全部教育都是如此。我想你具有教育天才;倘若被教育者是你這種類型的,你的教育一定很有好處;他會明白你的話的明智所在,不在乎其他方面,安心地照你的吩咐把事情完成。而我小時候,你對我的大聲嚷嚷簡直就是天條,我永志不忘,它們一直是我評判世界,首先是評判你本人的最重要的手段,而你根本經不起這種評判。
       由於我小時候大多是吃飯時與你在一起,你的大部分教誨便是用餐的規矩。桌上的飯菜必須吃光,不准談論飯菜的好壞——你卻經常抱怨飯菜難吃,稱之為「豬食」,是那「畜生」(廚娘)把它弄糟了。你食欲旺盛,喜歡吃得快,吃得熱,狼吞虎嚥,因此,孩子也必須趕緊吃,餐桌上死氣沉沉,悄無聲息,打破這寂靜的只有你的規勸聲「先吃飯,後說話」,或「快點兒,快點兒,快點兒」,或「你瞧,我早就吃完了」。
       不准咬碎骨頭,你卻可以。不准咂咂地啜醋,你卻可以。切切要注意的是,麵包必須切得整整齊齊,而你用滴著調味汁的刀切,就無所謂了。務必當心飯菜渣掉地上了,而你腳下掉的飯菜渣最多。吃飯時不准做別的事,你卻修指甲、削鉛筆、用牙籤掏耳朵。父親,請你理解我,這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它們之所以使我感到壓抑,只是因為你,我心中衡量萬物的尺度,自己並不遵守為我立的許多戒律。
       所以,世界在我眼裏一分為三,一個是我這個奴隸的生活世界,其中佈滿了條條框框,這些法規是專為我制定的,可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無法完全符合這些法規,然後是第二個世界,它與我的世界有天淵之別,這就是你的生活世界,你一刻不停地統治著,發號施令,因命令不被遵循而動怒,最後是第三個世界,你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幸福地生活在其中,不受任何命令和戒律約束的世界。
       我始終感到恥辱,要麼服從你的命令,這是恥辱,因為只有我必須遵守它們;要麼執拗,這也是恥辱,因為我怎麼可以在你面前執拗;要麼我達不到法規的要求,比如說因為我缺乏你的力量、你的胃口、你的敏捷,而在你看來,你所要求的都是我理所當然應當具備地;這便是最大的恥辱了。這些並不是孩提時的我思考出來的,而是感覺到的。
       把我當時的處境與菲力科斯比較一下,可能就更清楚了。你對待他的方式也很類似,甚至採用一種特別嚴厲的教育手段,當他吃飯時的舉止你看不順眼時,你不僅會像當時對我那樣說聲「你是頭蠢豬」,還要加上一句「一個地道的赫爾曼」,或「跟你爸一模一樣」。
       然而對於菲力科斯,這或許——只能說是「或許」——確實沒有造成很大的傷害,因為對他來說,你畢竟只是個他必須特別當心的外祖父,並非像你對於我那樣意味著一切,而且,菲力科斯性格沉靜,現在就已有種男子漢氣概,雷鳴般的吼聲可能會使他一時目瞪口呆,卻不能讓他長久地惟命是從,最重要的是,他較少和你在一起,還受其他人的影響,在他眼裏,你親切好玩,他可以從中選取他所喜歡的方面。而對於我,你可不是什麼好玩的,我無從選擇,我只能全盤接受。
       對你的反對,我也不能提出任何異議,因為只要你不同意或只要某件事不是你首先提出來的,你說不可能心平氣和地談論它;你的專橫容不得人們說起它。近幾年,你說這是你的心緒煩躁症所致,可我覺得你從未與此截然不同,心緒煩躁症不過是你實行更嚴厲統治的一個手段,因為大家一想到這病,再大的異議肯定也不好說出來了。
       這當然不是指責,只是陳述一樁事實。比如說到奧物拉:「根本沒法跟她談事兒,她一開口就兇神惡煞的,」你總是這樣說,其實她壓根兒沒有兇神惡煞的;是你把事與人混為一談了;是事情對你兇神惡煞的,你聽也不聽別人說什麼,立即就下了定論;別人再說什麼,只會使你火氣更大,絕不可能說服你。
       然後你只會說:「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隨你怎麼做,我可不管你;你已經長大了;我沒有什麼好規勸你的,」這些話都是用可怕而嘶啞的語氣說出來的,帶著憤怒和徹底的貶斥,現在我聽到這語氣沒有小時候戰慄得那麼厲害了,這只是因為我已認識到我倆都很無助,這多少取代了童年時純粹的負疚感。
       我倆不可能平心靜氣地交談,這還有一個其實很自然的後果:我連話都不會說了。即使情形不是這樣,我恐怕也不會成為大演說家,不過,像一般人那樣流暢地說話我還是可以的吧。你早早就禁止我說話了,你警告我「不要頂嘴,」一邊說一邊舉起手,這些都一直伴隨著我成長。我在你面前說話——只要說到你的事,你總是滔滔不絕——斷斷續續,結結巴巴,就這樣你還覺得我說得太多了,我終於啞口無言,開始時可能出於執拗,後來則是因為我在你面前既不會思考,也不會說話了。
       加之你是我真正的教育者,這影響到了我生活的各個方面。如果你認為我從來沒有順從過你,這真是讓我啼笑皆非的謬見。你認為我「總是反著來」,並對此指責不斷,可這的確不是我在你面前的準則。恰恰相反:我要是不那麼順從你,你肯定會對我滿意得多。你的所有教育措施無一不中的;我一項也沒能躲過;我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是(當然撇開先天條件及生活的影響不談)你的教育和我的順從的產物。
       儘管如此,這個產物讓你很難堪,你下意識地拒絕承認這是你的教育結果,原因就在於,你的手與我這塊材料彼此格格不入。你說:「不要頂嘴!」試圖以此使我心中惹你不快的反抗力沉默下來。這對我影響太大,我太聽話,我就完全閉嘴了,在你面前噤若寒蟬,直到已離你離遠,人的威力至少不能直接夠到我時,我才敢有說有笑。你卻還是不滿意,覺得我又是在「反著來」,其實這只是你的強大與我的羸弱所造成的必然後果。
       你在教育時所用的訪談手段影響尤其深遠,至少在我面前從未失靈過,這就是:咒駡、威嚇、諷刺、獰笑以及——說來也怪——訴苦。
       我想不起你曾直截了當地用髒話罵我。你也沒有必要這樣做,你有很多別的方式,在家,尤其是在店鋪裏談話時,你隨口罵人,罵人話鋪天蓋地,把小小年紀的我都快嚇呆了,我沒法不把這些話跟自己聯繫起來,因為你所咒駡的人肯定不比我差,你對他們肯定不會比對我更不滿。這又是你的神秘的無辜和凜然不可侵犯之處,你隨心所欲地罵人,卻不僅譴責,而且禁止別人罵人。
       你以威嚇來加重咒駡,罵我時也是如此。讓我膽戰心驚的話比如:「我要把你像魚一樣撕碎。」儘管我知道,這只是說說而已(我小時候可並不明白這一點),這卻幾乎符合我對你的威力的想像,我想像中的你連這也做得到。你喊叫著繞桌子中跑著逮人,也很可怕,你顯然根本不想逮住,只是做出這個樣子,最後是母親做出救人的樣子來搭救。孩子又一次覺得,是你的恩賜讓他又撿了一條命,只要他活著,就時刻覺得他的生命是你功德無量的饋贈。
       還有就是,你威嚇倘若不聽從你,會有怎樣的後果。如果我開始做某件你不喜歡的事,你威嚇我說這事會失敗,那麼,由於我太敬重你的看法,失敗就已在所難免了,即便這可能過一段時間才會出現。
       我喪失了自信心。我動搖不定,疑慮重重。我的年齡越大,你可以用來證明我無能的材料也就越多;大某些方面,逐漸證明你確實是對的。我又要注意別斷言說我這樣完全是你造成的;你只是加重了原本的狀況,但你加重得很厲害,因為你在我面前就是很強大的,而且你用上了全部威力。


(未完,全文請看本連結裡的英譯本,從第八頁第二段「You put special trust in bringing up children by means of irony,」接下去)